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阅薇原创丨清光

阅薇文学社 2022-07-31 03:35:38

POV 1

  从田里回来的时候正是黄昏,下点小雨,从寺门往里望,是湿青的山。在叹息的时刻,他已经可以呵出霜气,在枯唇上点染一点水润。

  他疲惫地顺着长廊往里走。黄昏从不是香客们钟爱的时间,因此廊间只飘着一点檀香味,很远,像那座山上的云雾。这个时节,香客们已经是守在灶旁的妇人,或者躲在闺里悄悄读一点诗的小女孩子,又或者是在客房里提笔写下什么书信的归人——总之他们都是有家的人,就连云也要回去岫里歇息,而他仍然在这长长的廊上徘徊。

  阅田的闲官,本来应该是圣贤们五六十岁忠谏被贬的官位,绝不应该是一个二十多岁后生的位子。而上天一向和他作对,他知道这是人民渴求的小雨,淅沥沥可以润物,但却不能润他。像佛一样。

  想到这里,他脚步微滞,不知道要不要向前。该不该在此歇一晚,明天继续阅田?还是找户农家安身?他知道那些淳朴的农民不会拒绝他。

  有个小僧眉目归顺,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刻朝他点头微笑,双手合十:“先生是来上香还是想休息一夜?”

  “我……”他偏头看着那小僧,拒绝的话停在嘴边。“我只想休息一夜,银子……”

  那个小僧抬起头,又微笑了。他无端觉得小僧的笑意像纸上洇开的墨,眼神极明澈,正是没写过的宣纸。“不必,先生,寺里是不收银子的。只是要见住持一面。”

  这些,对他而言都是新鲜说法。因为他不信满天神佛,只拜孔子,求文曲星。然而笔头的事,往往极端,写得好与不好反是次要——只能说生不逢时。不说古的,单是苏子瞻才高八斗,也照样落进漩涡里去跌跤。而他,不过是因为一句诗,就一同卷进去了。

  这样想着的时刻,他脚下却没有停。同慈眉善目的住持问过好,报上官职名姓,也不过得到平平的待遇。也好,他想,若是同旁人的待遇不同,寺便不是寺,也亏了那小僧清澈的眼睛。

  “您是江县尉吧。”两个人停在客房前的时候,那个小僧这么问,“小僧是了清。”

  于是,江鹤在合上门时头一回微笑,“是了,鄙人字止躁。”

  门吱呀一声。他听到那个烟似的声音轻轻念,“碧云行止躁?”

  他诧异地往外看,却只听到一点檀香纤弱的声音。

POV 2

  他抬起头看着天。夜晚,天气反倒晴朗起来,月亮如盘一样悬在天上。该多少人吟诗作赋呢?只可惜此时他不能赏月,只能专心致志地盯着这一方小院,调整一下脚下的位置,在瓦上蹲得更舒服些。

  今夜他来,是奉命杀一个人。在寺庙里杀人,也许会招来满天神佛的厌弃。只是他早已厌弃神佛,两生相厌,落得清净,总比不明不白要好些。纠缠不断的样子,就像筷子下夹缠不清的长寿面,搁再多料也惹人讨厌。再说了,煮那么大锅吃食,只给家里人吃,不过是凡俗人等的凡俗心愿,却也没有施与那些穷人家,怎么会换得长寿呢?这个道理,江鹤和他都清楚,而江鹤今夜必是要死在他的剑下的。也许再过不久,他也没机会再吃长寿面了。

  就在那种模糊的回忆中,他听见一声琴响。这显然能够勾起更为久远的事情,母亲,宽袍大袖下的一把琴,明明是木,他小时候还嫌弃那木东西没有假山上的花枝来得有趣。然而,在午后的春日阳光里,明明一直在佛前跪拜眉眼淡漠的母亲,同那又木又重的琴,都变成了柔和的一圈。他站在假山上,遥远地看,遥远地听,手里还拈着一枝碧桃花,那是要供在祖母案上的,美人肩花瓶是瓷白的,没有一丝纹饰,衬这样的花是很美的。两者都很匀净。

  是碧桃花没错,因为后来站在母亲旁边的时刻,她破天荒地摸了摸他的头,“这花,是要给祖母吗?明儿你也给我摘几枝白色的碧桃花罢。”

  那天她弹的是什么曲子呢?真奇怪,多年过去,碧桃花他还记得很清楚,但弹过的第一首曲子居然已经褪色。后来母亲答应教他古琴,每日苦练,指尖抓苹果或者梨,翻来覆去弹那些现在只有闺阁小姐才喜欢的小调儿——母亲也曾是闺阁里的小姐。听说,甚至是宫里落选的秀女,做宫女到二十五岁才放出来许人家的。也是,如果她入选,或者她很年轻,那么她将是荣宠正盛的妃子抑或侯爵旁软语娇笑的妻妾,怎地也不会成为落寞书生家里的糟糠之妻。

  曲调很悠扬,也很熟悉,他细细地听着,决定为江鹤留最后一次弹琴的时间。夜深风竹敲秋韵,万叶千声,不,千万指尖落下的影子皆是恨。那种杀他的念头,带钱回去养育哥哥的小孩的念头在那样平静的恨里消融了一瞬,那一瞬只足够点亮蜡烛熄灭后的烟。真奇怪,他想守住这样的琴声。当年他没有守住家里的人,也没有守住母亲的琴,如今他还要把一个善琴的诗人送到地下去——当真忍心吗?

  然而他的剑已经出鞘,剑鞘上也已是指尖千万次落下的影子。这双手已经不再是祖母握住的小小的手,也不是初长成就要去学琴的手,那些厚茧已经不是练琴留下的了,只是各种各样的杀器在指尖腾挪摩擦出的明证。

  在琴音未绝的时刻,他只是听着。他听见江鹤的指尖拨出一片沙盘上的战场,那兴许是一个初春,河上的冰脆得像薄饼,马蹄就可以踏碎,两方将士守在河岸两侧,执戈,骑兵俯身在铁马上,射手一字排开,听“拉开”和“放”的指令。然后是偷袭,埋伏好的军士骑马而来,个个配着利剑,他们只在眨眼的一瞬抽出剑,甚至分不清那雪一样的光是来自冰还是来自剑,或者它们本来就是一体。剑相撞,声音比编钟清脆,但也足够雄浑,可以成为诗人或者乐伶歌颂的对象。也许那是战神的乐器,人、马和剑一同织就这篇乐章。战鼓响起来,是对方的鼓声,在天寒地冻的初春回响得闷闷的,两方对峙都不过是在天地合成的鼓中,咚咚咚咚,士兵在敲鼓,他们挥剑;战神在敲鼓,他们挥剑。身首异处,血流成河,染红泥土和冰雪,他们倒在地面上的时候不曾知道身下化开的冻土同样是胭脂色。也许河也是胭脂色。将军喊的最后一声“冲”破音了——

  耳边有风声。然后,是瓦片轻轻一声咯吱,也有可能是弦断。太久没有弹琴了,他几乎忘却弦断是什么样的声音,该是和瓦片轻响相似。他觉得江鹤的琴声像一本摊开的故事书,他自己读得飞快,心脏也跳得飞快。

  然而他暗暗的誓言已经是验证的时刻。他要动手了,可是江鹤的琴是水,母亲叮嘱里的笑音是药,这一碗药汤短暂地麻痹去他杀手的身份与钱财的引诱。他手下使力,一只飞镖从袖间飞出,飞向瓦片咯吱声传来的方向。

  一声鸟叫,血腥气四散开来。麻雀,或者是喜鹊,总之并不重要,它们都没能让他喜上眉梢。

  出于谨慎的考虑,他不得不轻轻挪动几步,防止被江鹤发现。举目四望,屋顶上显然不会有隐蔽的栖身之处。月光太明亮,是照得出影子的。鹅卵石地面上扫过一个黑漆漆的人影,显然不是他的,只能是温暖的屋里,烛火摇动下江鹤的影子。他更愿意相信那是一只老鼠,但洒扫的活告诉他这里一切都只能是清清静静的,就像那块匾。

  他一步两步三步跳下屋檐,瓦片发出轻响。

 

  江鹤才换过清爽的月白袍子,走出屋来看月。月光透过很久没换的窗纸,还是明澈的,一寸一寸从铺展开来,在水纹的砖上晕出温吞的颜色,连砖缝那样逼仄的角落里也有它的光。他决意写点什么,至少县尉这样的职位上总没人理会他抒发了什么苦恨深仇。

  了清从廊那边走过来,拿着扫帚,眉眼低垂,“江先生。”

  他点点头。双手合十显然是个刻意又愚蠢的行为,于是他微笑:“尚未问该怎么称呼您?”

  “了清,了清。”他喃喃念了两遍,抬头去看天空。

  江鹤也抬头,“今天月亮很好,没想到下雨之后晚上极晴朗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了清回答,双手握住扫帚的柄,摆出格斗的姿势,“快回去!”

  最后那三个字说得很迅疾,像是风吹过竹叶,余音如同叶片一样颤颤巍巍,但风已经走了。他提起袍角迈动双腿,回屋里去拿弓。身后的庭院,很快被风的声音填满了,刀光,剑影,把明晃晃的月光削成血色。

  等他提起弓冲去门边时,没有血腥,甚至也没有断肢残掌,只有月。了清再一次从廊那边走过来,但手里没有了扫帚,唇边还点了点桂花一样微小的笑意。

  “您的琴弹得真好。”了清淡淡地说,“只是庙里是不该见血的。”

  江鹤抬眼望着他,“你懂琴?”

  “不敢当。”他说,“您会射箭?”

  江鹤也摇头。“儿时胡乱学的玩意罢了。”

  了清“噢”了一声,只说,“今夜您要小心。因为您的诗,不少达官贵人雇人杀您。”

  “凡人皆有一死。”江鹤露出苦涩的笑。月亮很好,他无心看了,只想回去睡一觉。在梦里死去总是要幸福一些。

  “您快歇下吧。小僧告辞了。”了清又一次双手合十,迈步有点蹒跚,却不是因为受伤的缘故。两个人转身的时候一朵云遮住了月亮的光,使一个走向黑暗,一个走向烛火映亮的光明。

  第二天清晨,江鹤如常出发,背着琴,穿着他青绿的官服。他前去和住持告辞的时候正要开始早课,僧人雁列进入高大又明亮的正殿,他一一朝那些古井无波的面容投去目光,微笑,然而那些穿着朱红袈裟的小僧之中,并没有那双清澈的眼睛。

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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